夏日的蝉鸣穿透纱窗时,我正趴在书桌前写作业。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团墨迹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。忽然听见厨房传来瓷碗相碰的脆响,混杂着母亲哼唱的《茉莉花》,我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,墨迹在"解"字最后一捺上凝成歪扭的泪痕。
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作业本上的红叉和窗外的蝉鸣一样,都是夏天的一部分。母亲端着青花瓷盘从厨房出来时,盘子里盛着刚出锅的酒酿圆子,琥珀色的米浆在桂花蜜里打着转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角新添的白发。父亲把老式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,咿咿呀呀的唱腔从木纹细密的柜门缝里钻出来,和着蝉声织成一张金色的网。
"小满快来尝尝!"母亲用竹筷拨开圆子,颤巍巍的勺子盛起一勺递到我嘴边。我仰头喝下那口温热的甜,米香混着桂花的清冽在舌尖化开,忽然想起去年此时,我因为月考失利躲在被窝里哭,是这碗酒酿圆子暖回了冻僵的心。此刻父亲正用紫砂壶给我续茶,壶嘴袅袅升起的白雾里,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夕阳下闪着微光。
暮色渐浓时,八仙桌上的菜肴已摆满三桌。姑妈带来的糖醋排骨泛着琥珀色的糖衣,舅舅烤的蜂蜜脆皮鸡还冒着热气,连表弟最爱的可乐鸡翅都多做了两盘。小姨端出珍藏的杨梅酒,深褐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斑。我坐在正中央,看着长辈们用方言争论该先上哪道菜,表弟偷偷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,表妹把新买的发卡别在我鬓角,发卡上的珍珠在吊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忽然听见母亲轻呼一声,转头看见父亲正用围裙擦拭餐桌,围裙上沾着葱花和面粉,却把整张桌子擦得锃亮。我忽然想起上个月他摔伤手肘,打着石膏还坚持做家务,此刻他掌心的茧子被桌角木刺划破,渗出的血珠在围裙上洇成小小的红梅。母亲眼眶泛红地给他包扎,我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般凸起,那是常年劳作的印记。
夜色渐深时,我们围坐在天井里的竹椅上。表弟用手机播放他刚学会的吉他曲,断断续续的音符和着蛙鸣,惊起一池星光。姑妈讲起年轻时在纺织厂的故事,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齿轮,父亲是精密的轴承,母亲是永不停歇的传动轴。表妹忽然指着月亮说:"看,月亮像不像奶奶做的桂花糕?"
我望着天际的圆月,忽然明白那些被作业压弯的脊背,那些藏在围裙褶皱里的伤痕,那些在厨房蒸汽中模糊的笑脸,都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糖霜。就像此刻父亲把沾着面粉的围裙叠成整齐的方块,母亲把空酒瓶码成歪歪扭扭的塔,表弟把吉他横在膝头,表妹把发卡别在妹妹的辫梢——这些细碎的温暖,在夏夜的风里酿成永恒的甜。
晨光微熹时,厨房飘来新蒸的米糕香气。母亲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我书包,父亲往我手心放了两枚硬币,表弟用红纸包了颗巧克力塞给我。我推着自行车穿过巷子,听见身后传来姑妈的呼唤:"小满,记得每天喝碗酒酿圆子!"蝉鸣依旧喧嚣,但我知道,有些声音会永远镌刻在夏日的记忆里,像酒酿圆子里沉底的桂花,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香甜。